吴水澎:从乡村走出来的会计学家

　　编者按：吴水澎，1941年出生于福建，1963年毕业于厦大会计专业，后留校任教。他是解放后厦大第一任会计系系主任，曾任厦大总会计师、副校长。2014年4月16日，中国会计视野“会计口述历史”项目组对他进行了近两个小时的采访记录。

　　1978年的秋天，在厦门大学经济系会计学专业办公室里，教师们正在无记名投票选举会计学专业教研室主任和副主任。

　　那时，刚刚粉碎四人帮不久，民主选举领导人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都还是个陌生的事物。厦大会计学专业的老师们感到好奇和兴奋，因为过去的专业领导都是上级任命的。他们十分珍惜这个选举机会，投票特别认真。37岁的吴水澎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是，让吴水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经过一个下午好几轮的投票，他竟然被选为教研室副主任。“当时我在教研室是最年轻的，怎么会轮到我呢？前面教授很多，葛家澍先生是一棵大树，还有余绪缨、常勋等教授，下面还有很多老讲师。”

　　1983年，厦大经济系经教育部批准，全国第一个改制为经济学院，各专业升级为系。只有当时刚恢复的企业管理专业，因为规模很小，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系，就跟会计专业一起，组成会计与企业管理系，吴水澎被推荐为系副主任。1986年，会计和企业管理专业分家，分别成立系，吴水澎被任命为厦门大学解放后会计系第一任的系主任。就是在这一年，国家级重点学科评选中，厦大会计系评分最高，且全票通过，成为全国会计重点学科中的第一名。直到现在，厦大会计系在全国第一名的地位还没有被动摇过。

　　从1978年被选为厦大会计学专业教研室副主任，一直到2001年他60岁从行政岗位上退下来，吴水澎教学科研和行政“双肩挑”，用他的话说，这是一段“很累也很充实”的岁月。而这之前和之后，他则全身心地投身于会计的教学和科研。他见证了厦大会计系的发展和辉煌，也把自己的名字与厦大和会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厦大读书，又在厦大教书

　　在1959年秋季考取厦大会计专业之前，吴水澎不曾想到自己的一生会和会计有什么联系。他出生于现在的福建漳州市诏安县梅州乡一个农民家庭。父母目不识丁,只能凭钞票的颜色区分不同的票额。父亲很勤劳，总是天没亮就踏着晨露下地干活，日落西山仍在地里忙碌。年少的吴水澎每到节日和假期，就跟着父亲早出晚归地在田园劳作，每个暑假都会干到手脚起泡、背部脱皮。可以讲，读小学和中学的年代，他是以农业劳动为主，读书为辅。因为那时的首要任务是求生存，只能把读书放在第二位。

　　高考填志愿，吴水澎填的是厦门大学经济系政治经济学专业。那个时候厦大经济系有三个专业：政治经济学、统计学、会计学。因为高考成绩不是很好，被录取在当时并不怎么受欢迎的会计专业。

　　在这之前，吴水澎对会计的了解仅限于当时人民公社生产队那种记录财产收支账的会计，此外一无所知。进入厦大，吴水澎渡过了一段“难受”的日子。那时候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会计被认为是“账房先生”，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日子里，低人一等。别人问他学什么专业时，不敢讲自己是学会计的，只说是经济系的。他也不敢带着算盘到教室写作业，怕被别人看见被笑话。

　　但农村的艰难生活和父亲的言传身教让吴水澎养成了坚忍不拔的性格。其实在当时计划经济条件下，个体也没有太多选择的自由。这让吴水澎有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心态。就算是会计选择了他，而不是他选择了会计，他也决心把功课学好，争取将来毕业能找到一个好工作。当然，他最大的心愿是能够留校任教。

　　毕业分配前夕，吴水澎和他的同学们一样，对于毕业去向一无所知。“那个时候学生跟现在学生不一样，很老实，不敢去打听自己究竟分配到哪里。我们那一届的毕业生，今天晚上举行毕业聚餐，明天就要宣布分配单位了，仍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被分到什么地方。”

　　凭着大学四年优异的成绩，吴水澎终于如愿以偿，和同学陈守文一起留在厦大教书。厦大会计学专业的教师也从12名增加到14名。

从助教到博导

　　1963年7月，吴水澎一手拿着棉被，一手拿着书，从学生宿舍搬进了单身教师宿舍，完成了从学生到老师的身份转换。不久，他领到了红校徽，郑重地别在胸前，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

　　从这个时点到2013年退休，整整50年，他在厦大从助教做起，一直做到博导。2013年国庆节期间，吴水澎的弟子们欢聚一堂，庆祝老师从教50周年。他的弟子中，很多已经是会计界著名的专家学者。其中包括一直留在厦大的陈汉文教授和后来到了清华大学的谢德仁教授。

　　陈汉文是吴水澎的开门弟子。“他非常勤奋，也很有志气，很有才华。他的思路非常活跃，知识面非常广，文字功底也不错，讲课讲得很流利，而且写文章写得不错。他是一个带有一点天才型的人才。他考取博士以后慢慢在我的手下进行科研训练，很快破格提拔了副教授、教授，然后很快又评上了学校自评的博士生导师。他在四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了这三个步骤，是厦大，也是中国会计学界最年轻的博导。”

　　谢德仁在读博士之前，已经在《会计研究》发表过文章。吴水澎惜才，将谢德仁收为弟子。在吴水澎的建议和指导下，谢德仁将会计理论和经济理论进行交叉研究，写出题为《企业剩余索取权：分享安排与剩余计量》的博士学位论文，后被评为2001年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

　　“评上这个，规格很高了，非常高。这应该是国家管理类学科的突破，是这个学科第一篇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在厦大也是第一篇。这个论文后来出版为专著，销量非常好。当时评他这本书的那些人都是大权威，如刘国光、黄达等教授。”

　　吴水澎为这些优秀的弟子们感到自豪。他说，从教50年，他真切地体会到了“桃李芬芳”的味道。

　　对待弟子，吴水澎既是严师，又像慈父。他对弟子说，“你到我门下，至少要铸造三种力量：第一，做学问必须要先学会做人，所以你们要铸造人格的力量，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诚信做人、宽容待人；第二，要铸造友谊的力量。所谓友谊的力量，重要的是要与人为善，不管对师长、家庭、朋友、同学，要友谊第一；第三，要铸造知识的力量。你没有知识，没有本领，一切都无从谈起。”而在生活上，他又像对待子女一样关心着自己的学生。除夕之夜，吴水澎总要先和留校的同学一起吃年夜饭，到九点后才和家人一起围炉。逢年过节，学生们也总喜欢到老师的家里去。

　　吴水澎给予弟子们最宝贵的，是一个自由开放的学术空间。吴水澎有一句在业界流传甚广的“名言”：“有时候不教比教更重要”。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费解，他的解释是:“这是从一个辩证的教学过程来说的。你教给学生的都是一些死的知识，这不能不教，不然教师做什么呢？但是又不能把学生教成知识的奴隶，就到教师教的为止。现在没有绝对真理的东西，都是相对认识，因为环境变化了，你现在的结论到时候就过时了。所以要给学生一点空间，不要把学生绑得死死的，要让他在知识海洋里自由地游泳。”

从象牙塔到社会

　　改革开放后，随着市场经济的繁荣，许多人不满于现状，转而经商下海。高校中，还有些老师为了创收，去编辅导教材，或者电大教材。但吴水澎不为所动。

　　“我跟他们讲，赚钱是赚钱，但是对会计科学大厦的建立其实是没有帮助的，我们不要跟着潮流走。”

　　吴水澎一直在从事会计的理论研究。因为他发现所谓的会计专著和教科书，基本上都只是一种技艺的传承，没有形成一门逻辑严密、理论完整、结构优美的科学。他希望自己这辈子，通过努力奋斗，能够为会计理论科学大厦添砖加瓦。

　　吴水澎从写各种小论文开始。最终到上世纪90年代末，他逐步建立起一个以马列主义经济学为理论基础的会计科学体系——“价值运动理论学派”。它的逻辑起点是价值，会计的对象和方法都是从马列主义经济学做出解释的。这个理论体系的具体内容，体现在2012年6月的专著《会计理论纲要》当中。

　　“这本书我为什么把它叫做纲要，因为有些问题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如果展开，几大篇都会写出来。现在留给后人继续写。科学总是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但这个体系基本上是完整的。”

　　吴水澎之所以走上研究会计基础理论的道路，一方面受厦大会计研究环境的影响，也就是重视会计基础理论研究，这是厦大会计系的一个优良传统；另一方面，从研究方向到研究方法，也深受会计前辈葛家澍先生的影响。

　　“我进厦大不久时，读到葛家澍老师的一篇文章，感觉文字很美，写得很有道理，所以很崇拜他。我之所以走上研究基本理论的道路，也是受他的影响。特别是他把经济理论应用到会计研究上面的方法对我影响很深。所以我著作中很多都是经济学的东西。很多人说我的书读不懂。其实我没有高深的理论，可能是读的人经济学根底比较浅了。”

　　对于会计专业，吴水澎一直在提倡“大会计”。这个概念，在管理会计日益受到重视的今天，应该更容易为业界理解和接受。

　　“从初步的设想来说，大会计应该既包括管理的一些知识（这里的管理是大管理，现在有工商管理、企业管理等之分），又要包括理财的知识，还要包括管理会计知识，再加上财务会计知识。把这四个有机地组成在一起，建立新的一个专业。这个专业，包括它的指导思想、学科设置、教学方法等等，都要进行重新研究。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就相当于西方国家的CFO。我们也可以把它叫做在企业管理方面，或者是为企业实现目标最大化的一个很重要的综合性管理。”

　　和不少会计教授不同的是，吴水澎除了教学和科研，在厦门大学工作的50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担任重要的行政职务。他是厦门大学正式成立会计系后的第一任会计系主任。之后，又先后担任过厦大经济学院副院长、研究生院副院长、总会计师，学校党委常委、学校副校长等职务。

　　尽管学校的教学、科研、行政工作已经很繁忙，吴水澎在社会上仍担任诸多兼职，最多的时候有五十多个。他还曾经担任厦大会计师事务所副主任会计师。这些工作一方面丰富了他的研究，也为会计行业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其中最为人所知的是他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担任中国会计教授会的会长。

　　“中国会计教授会成立于1995年。创会会长是上海财大的汤云为教授。他做了两年以后，因为他不担任上海财大校长了，我就接替他，大概做了八年。”

　　当时，会计在全国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很大的专业，90%左右的高校都有会计专业，甚至连艺术学院都有会计专业。因为会计专业发展非常快，全国会计教师的素质、教材建设、教学方法，参差不齐，差别非常大。同时，各个高校的交流也逐步增多。在这种形势下，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让高校会计教师在研究、教学、学生培养等方面互相交流的平台。中国会计教授会应运而生。

　　“中国会计教授会不仅为全国高校教师提供了练兵的平台——一般人参会都是要带论文来的，同时各种不同学术流派都在这个平台上上进行交流，有的甚至针锋相对。此外，会计教授会的年会还要对当年整个会计教育界的科研成果进行检验，同时又要提出一些今后的设想和发展，为以后年度的科学研究提供很有参考价值的计划。”

　　吴水澎还担任厦门市会计学会会长，迄今为止已经当了七年。“这七年我比较注重这三块：第一，怎么利用会计信息来进行公司理财，这是一个交叉学科问题；第二，怎么利用会计信息进行管理，就是我们所讲的管理会计问题；第三，过去一般被认为是管理会计范畴的成本管理，跟财务会计怎么有机结合起来。”

从农民的儿子到会计学家

　　2013年，吴水澎送走了最后一届毕业的博士生。从1963年留校任教到2013年，刚好半个世纪。吴水澎这样总结自己和会计的缘分：“我为会计奉献了50年，会计也养育了我。”

　　在2008年为《财会通讯》写的一篇文章中，吴水澎说到，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有三件事值得庆幸：一是能考上大学；二是能够从事会计专业；三是能留在厦门大学任教。他又写道：“在这三个属于我人生的关键步伐中，任何一步的改变,都会改变人生的轨迹。正是命运安排我走的这三步,使我的生活内容、履历既简单明了，又十分丰富。”

　　他进一步解释说，之所以说既“简单明了”，又“十分丰富”，都是因为他的生活绝大部分内容都离不开一个“书”字。他的一生，就是在“读会计书、教会计书、写会计书”。他幽默地说，他的履历表上只要填上“毕业后留母校会计系教书至今”就可以了。但也因为这个“书”字，他一辈子都沉醉在知识的海洋之中，他感慨地说，有永远读不完的书、教不完的书、写不完的书。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吴水澎身上一直带着从小务农带给他的性格和烙印，这也影响了他一生的做事为人。他评价自己并不是天赋很高的人，而且从小家里穷，父母又不识字，没有受到更好的家庭教育。“小时候家里穷到什么地步？小学要考试，早上早些起来一边替妈妈烧火，一边读书。那个时候是点煤油灯，父母亲都怕明天做饭没有油了，叫我赶快睡，不要读了。”但这样艰苦的环境，也造就了吴水澎身上那股农家子弟不服输、有志气、人穷志不穷的劲头。他经常把自己比作一棵小草，“不是普通的小草，而是石头缝里的小草，是无论碰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要长出来的这么一颗小草”。

　　吴水澎说自己一直怀有一种很简单朴素的人生信条，就是要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回忆至今七十多年的人生，他说自己经努力了，也基本上做到了！

（来源：中国会计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