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表扬一下让这部片子审查过关的神秘有关部门(们)。如按照较严苛的官方政治标准,这部片子的去政治化或可理解和允许,但其更进一步,把伟大的革命群众群体,描绘成一群胆小懦弱自私,只图卑微自保,不接受小分队发动不愿意拿起枪来与土匪战斗的落后群体,是不能容忍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多一分宽容,也就多一分对历史真实的呈现与保留
【老枪/文】本枪幼时,恰恭逢文革后期样板戏影片大行其道,对《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戏耳熟能详,直到现在,对其中任一唱段,随口就能哼哼出来。所以,听闻徐克要拍《智取威虎山》时,始而吃惊,进而好奇。吃惊的时他这样一个香港导演,怎么可能去翻拍时代政治色彩如此浓厚,文革政治符号如此鲜明的片子?好奇的则是,他会把这部片子拍成什么样?
前日看了这部片子,一切都释然了:徐克没有把所谓“红色经典”当政治,而是当成了江湖。一入江湖,便是他的天下。轻车熟路,随性发挥,用江湖片的旧瓶,装样板戏这壶陈酒,居然酿出了一坛老少皆宜官民可同欢共饮的新软饮。其点化之功,不得不让本枪大大点个赞。
《智取威虎山》取材于上世纪50年代风靡一时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这部小说与同时代其他中共红色革命斗争文学作品的鲜明不同处,在于它描述的是一支中共军事小分队深入东北林海雪原剿匪的故事。近代中国,论土匪文化之兴盛与典范,非出产了张作霖们的东北大地莫属。正是这一独特题材,使得这部小说在红色革命斗争文学作品中,独具浓重的江湖气与传奇色彩。这也正是这部小说在那个时代广受读者欢迎的原因所在。在一个普遍往“高大全”、往不食人间烟火方向用前所未有之力塑造革命文学人物形像的年代,人味,便成了人们的真实阅读渴求。而江湖与传奇,永远是普罗大众阅读的G点。只不过随着时代的不同,承载江湖与传奇的器物,可以是少林武当,也可以是红色战场,今天,还可变成商场与闺房。
这也正是1960年代初,在强力政治动员、要求与压力下,中国戏曲界抛弃传统戏曲,以大跃进方式大搞现代戏时,《智取威虎山》能最早脱颖而出,受到官民一致瞩目的原因。无论传统戏还是现代戏,重在一个“戏”字,有“戏”才能为人所爱所接受所传唱。《林海雪原》的底子,使得《智取威虎山》具备了其他同类作品少有的“戏”。
老版《智取威虎山》
《智取威虎山》当时由上海京剧院首创首演。同样是因为其有“戏”,为与上海文艺界爱恨情仇缘源颇深,对京剧、戏剧、电影等都有过亲身实践的江青所看重,于是拿来按自己的喜好与思路,去其江湖气,增其革命性,按照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组织领导群众、坚持武装斗争,最终走向革命胜利的明晰图解主线,用戏曲化方式与手法,向观众阐释了中共之所以能够夺取武装斗争革命胜利的原因与所凭借的法宝。
在最终成为革命样板戏的《智取威虎山》版本中,中共小分队首先通过各种访贫问苦,救助备受土匪们欺压的群众等善举,得到了群众们的爱戴与拥护,从而通过群众获取了各种土匪匪情情报。然后,发动、教育、组织群众,实现了军民团结一致,从军事到生活相互帮助共同配合的崭新局面。最终,通过小分队与民兵们共同作战,彻底消灭了盘踞在威虎山上的顽匪座山雕及其部众。
当然,在如此宏大概念图解式叙事下,“戏”核,仍被保留下来并得到突出,这就是侦察员杨子荣假扮土匪打入威虎山匪巢,经过一系列曲折惊险的戏剧化冲突,获得匪首座山雕信任,成功地成了一名超级大卧底。最终,与小分队里应外合全歼土匪。其精髓便是打虎上山、黑话盘道、智斗栾平等经典桥段。这些由小说提供,经样板戏加工提练的桥段,无论放诸中国文学史,还是中国戏剧、戏曲史,都无愧于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这八字之评。若无此戏核,该剧想表达的所有概念化内容,就都失去了可附载的器具。
但在人物设计与形像上,该剧还是对原著的江湖气与匪气做了彻底清除。在原著中,男一号杨子荣,无论外表还是气质,都是个身上具有相当江湖气的人。这种人物设定是合理的,否则,他也不可能成功打入土匪内部。但在样板戏中,杨子荣一身革命正气,满面英武逼人,脸蛋光光以小生俊扮。而土匪们,则完全符号化,其身上所具,与其说是匪气,不如说是猥琐之气。一个个在英挺的杨子荣面前佝腰曲腿驼背,除了些许弱智式狡诈与虚张化凶残,惟剩一身猥琐。
从艺术表现上说,这种处理大大降低了故事对观众的可说服性。但在当时,这却是最不重要的。因为那是一个革命口号响连天的时代,人们生活在革命口号中,样板戏只不过是革命口号的戏剧化表现形式。都是口号,样板戏起码要比大标语大字报大喇叭来的有趣的多。
回到徐克。
到了徐克手里,《智取威虎山》不仅回归了原著本具的江湖色彩,而且江湖与传奇被极力突出,甚至可以说惟剩江湖。这恰是这部电影今天有可能广泛被接受的根本所在。
这部徐氏《智取威虎山》,讲述了一个极简单的故事:
中共小分队与土匪,一方代表江湖正义,以除暴安良解救软弱良善百姓于倒悬为己任。另一方则代表江湖邪恶,以抢掠烧杀无辜纯朴百姓为能事。自古江湖正邪不两立,双方在林海雪原深山老林中一个叫夹皮沟的村子里,就护村卫民与毁村害民展开一场殊死搏杀。最终,邪不胜正,土匪损失惨重被打跑,小分队中最文弱却又最有爱心,戴着那个时代最醒目的读书人LOGO——小眼镜的一位成员也不幸牺牲。随后,小分队主动出击,于除夕之夜偷袭匪巢,与打入土匪内部的杨子荣里应外合,以少胜多,全歼了土匪,并成功解救出被匪首座山雕掠去备受各种变态SM折磨的良家妇女。
徐克版《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黑话盘道、智斗栾平等样板戏经典桥段都得到了完整保留,并使用现代电影手法做了更具写实与视觉夸张的处理。而纵观全片各种打斗戏,把他所擅长的对刀剑使用的拍摄,换成拍枪战炮战甚至坦克飞机,其演绎手法比之玩舞刀弄剑也毫不逊色。
在人物处理方面,杨子荣与座山雕们,各自恢复其江湖气与匪气本色固然是亮点,把中共小分队打造成一支亮丽小鲜肉特战队,更深合当代80、90后观众们猎取高颜值的观影需求,也与杨子荣的江湖气,座山雕们的匪气三足鼎立,相应成趣。
新版威虎山颜值爆表
总之,徐克把这部“红色经典”翻拍成了一部徐氏江湖红色版,没有颠覆,胜似颠覆。这不是一部能给人留下情感与心理冲击的片子,无论是怀旧者、维新者,还是对“红色”们基本无感的新新人类,都不会感到有亵渎、冒犯、灌输等不适感与违和感。它只是一杯口感不错的软饮,老少皆宜,喝时有欢畅感,过后肠胃不留痕。
值得单独一提的,是前面说到的那位被解救的良家妇女角色的设定,这是一个无论小说原著还是样板戏原版都没有的角色。
样板戏的一大特点,是无论正面反面角色,均是鳏寡孤独,无妻无夫无情人无姘头,无任何男女感情体现,大家统统不食人间烟火,不惧断子绝孙。惟一的特例是沙家浜里的女主阿庆嫂,是有老公的,否则,该女主的名字就没法叫了。但她老公并未在戏中出现,也未与她有任何感情线索,只一句“他在上海跑单帮呢”的台词,算是让阿庆嫂这个名字“合法化”了。想来这位名叫阿庆的同志,应是战斗在上海滩的我党地下工作者吧。
徐克打破了原版这一禁忌,设定了一个被座山雕强抢上山当压寨夫人,与年少的儿子骨肉分离的角色。最终,她被杨子荣在与座山雕以各种惊心动魄打斗后救下,完成了江湖片中必不可少的英雄救美桥段。
在这个人物的处理上,足见徐克这位香港导演在应对大陆文化及可能的审查时的精明。按一般大陆思维,这样一个与土匪头子行了苟且之事的女人,即使被解救,也无颜再活于世上。她若苟活下来,让与她重新团圆的儿子又如何做人?而从审查角度,这样一个女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群众中的极端落后乃至变节分子,广大革命群众是绝不耻于与她同享人民群众这一称谓的。
徐克的处理巧妙地规避了这一切可能的争议:以隐喻手法让观众得知座山雕是个性无能,无法行真正男女之事,只能以变态方式对她进行折磨。这既让影片增添了SM这一重口味时髦要素,又保全了这位女子的名节,堪称一举数得。
说到审查,就必须表扬一下让这部片子审查过关的神秘有关部门(们)。如果按照较严苛的官方政治标准看,这部片子的去政治化或可理解和允许,但其更进一步,把伟大的革命群众群体,描绘成一群胆小懦弱自私,只图卑微自保,不接受小分队发动不愿意拿起枪来与土匪战斗的落后群体,是不能容忍的。显然,这样被奴役而不知觉醒的群众群体,只能出现在旧江湖中,不能出现在波澜壮阔的红色革命斗争中。
但历史的真实,往往与政治化图解是相反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多一分宽容,也就多一分对历史真实的呈现与保留。
犹记文革当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至发紫如日中天成为革命戏剧最重要标杆,而其所据原著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和同是由这部小说改编,于1959年拍摄的同名故事片《林海雪原》,双双被打成“反革命大毒草”遭禁读禁映。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精神错乱与分裂,曾经到了多么不可理喻不堪回首的地步,可见一斑。
但愿,那样令人发指的时代,无论打着什么样的新幌子新招牌,披着什么样的新五彩神衣,都永不再现。
(来源:财经网)